飛機晚點二十分鐘, 落地時舷窗外已是月懸於空，正是航班密集降落的時段，今朝和餘燦都帶的小型登機箱, 沒有托運行李，出了艙門直接往機場大廳去。

通道裏, 湊上了東方紅旅行團，冷颼颼的空曠通道，硬是走成熱鬧集市，快到接機口時, 順著烏泱泱的老阿姨老大爺, 今朝一眼就看到站在欄桿外的奚行。

他握著手機打電話, 黑衣黑褲, 壓了頂黑色鴨舌帽, 帽檐擋住眼睛, 只露出幹凈利落的下頜線, 穿搭得漫不經心, 偏偏皮膚過分白皙，一米八幾的個頭放在人群裏還是紮眼。

以為是在停車場等, 今朝的眼神挑了挑，也不知他有沒有看見自己, 轉頭對餘燦說：“我朋友來接，明天公司見。”

餘燦應了聲, 邊走邊往接機口瞟去, 在嘈雜人群中很快認出那黑色身影, 聯想到上次在日料店聚餐的事, 他心說分明是男朋友嘛, 也沒外人還瞞什麽呢。

一群推著行李車, 大包小包的老大爺老阿姨，說說笑笑擠在出口通道，今朝繞著銀色欄桿，避開慢了幾步。

奚行直接走到欄桿出口，歪了下腦袋看她，同時回覆電話那邊：“先這樣，等我明天回去處理。”

掛掉電話，人潮疏通了些，奚行上前一步，接過行李箱，往停車場揚了揚下巴：“走吧。”

飛機晚點，今朝有點過意不去：“怎麽不在車裏等？”

奚行拉著行李箱，低頭看她，拿腔拿調來了句：“萬一你又認錯車怎麽辦？”

這點小事還記挺久。

今朝笑了笑，得瑟回他：“不會的，我已經認住你的車了。”

奚行：“是嗎？”

他摁亮電梯鍵，拎著手機，慢悠悠在手裏轉了圈，問：“樓下停了幾輛同款，你說說，我車牌號多少？”

今朝在心裏哼了聲，幼稚。

上車後，今朝打開手機，啪啪蹦出工作信息，滑著屏幕飛速閱覽，突然耳邊有擦過的風聲，轉過腦袋，直溜溜對上他清晰的下頜線。

此時，還未出停車場，前方開來輛SUV。

黑色越野離岔道近，奚行單手把著方向盤倒車，另一手搭在副駕椅背，傾身看向後方，兩人靠得有些近，那雙清亮的桃花眼，像山泉滋養的溪流，清澈流動一望見底，卻又藏著些什麽，看不透。

手機不停震動，今朝收回眼神敲信息。

倒完車，奚行低頭瞥一眼今朝，踩著油門駛出停車場。

沒多久，今朝探究的眼神再度游過來，盯得有些久，像是要把人看穿，奚行的喉結滾了滾，把著方向盤，另一手肘無處安放地搭在車窗邊。

看。

她還在看。

借變道的勁，奚行瞥她一眼，手指握方向盤輕輕一緊，咳了聲問：“出差順利嗎？”

你到底在看什麽？

“不好說。”今朝這才收回視線，講起工作：“去京北是談電視臺項目的，但我們之前沒拍過專題片，地方臺的預算不多，對我們也不夠了解，估計還要再考慮。”

“你想拍嗎？”

“想呀，這個和拍紀錄片比較像，執行起來很有意思的，對我來說是個提升機會。”

今朝一股腦地回答著，說了許多對專題片的設想，還沒接洽成功，已經對客戶的計劃書有了執行想法。

認真聽完，奚行說：“你的想法很有意思，專題片結構確實更完整，你已經有拍紀錄片經驗，再拍這個應該不難。”

今朝點頭：“我也是這麽想的。”

專題片比其他項目耗時耗力，收益也不見得多，但今朝還是想接，不賺錢也想接，並且，她發現奚行聊天的落點是在她的個人興趣，而不是隨意問幾句工作kpi附和了事。

她側向奚行，意味深長地擡睫看他，輕聲問：“你真覺得我的想法好嗎？”

“當然，挺好的。”

奚行把著方向盤左轉，沒註意今朝的舉動，條分縷析地說起：“美食專題有主打情懷的、弘揚技藝的，也有歷史線性式的，既然電視臺是為了填淩晨檔空缺，要求自然不會高，按你提的用味覺點題，走差異化，接地氣路線，深夜檔觀眾很容易接受。”

她剛才只提到想按味覺區分，他寥寥幾句，就抓出結構要眼，當年講數學題也是如此，他總有辦法從迷霧縱橫的題幹，快速抽出解題線索，果然那滿墻的書不是白讀的。

今朝專註盯著他眼尾的流光，她的眼睫跟著他眼睫，不自覺也眨了眨。

越野車轉入道路中間，平順行駛，奚行的餘光瞥一眼後視鏡，她怎麽不說話了。

她又在看。

今天的態度有點奇怪。

奚行的聲音有點發緊：“你在看什麽？”

今朝如實答：“在看你啊。”

奚行的心臟嘭地一下，肚子裏幾百只蝴蝶煽起翅膀，摁都摁不住，越煽越熱，這車沒法開了。

再瞥過去，今朝已經低頭玩手機。

一會兒緊一會兒松的，她到底在幹嘛，奚行暗嘆，踩著油門，駛過一排高大榕樹，繞著街道找臨停車位，正是飯點時候，車多人多空位少，繞了幾圈。

“我預訂好了。”今朝說著，擡頭略過道路兩旁一起找車位：“你確定要吃麻辣火鍋嗎？”

訂什麽，噢餐廳啊。

奚行想也沒想，嗯了聲。

這裏的位置是灣市小有名氣的創意園，地大街寬，綠植充沛，每家店面門口都擺出了寬敞的等位區，一到晚餐時段就門庭若市。

停好車，兩人走到新開張的火鍋店，不出意外地排滿了前來嘗鮮的年輕人，按照大屏上的序號，還有三十幾桌才到他們。

奚行雙手抄著兜，低頭問今朝：“你餓嗎？”

“還好，聞著挺香的，有點饞。”

“估計還要半小時。”

候客區已經沒空位，服務員忙著給哭鬧的小孩派南瓜粥，忙得手忙腳亂。奚行拎出手機看信息，半響，他下巴往路邊揚了揚：“陪我去拿點東西？”

遠處摩天大樓孜孜不倦亮起霓虹，兩人走在榕樹路下，矮燈昏黃，幾個夜跑人略過身旁，今朝左右望了又望，奇怪問：“好眼熟，以前好像沒有這裏。”

“以前是廠區，你那時拍日落還來過這邊，近幾年改建成創意園，是你太久沒回來了。”奚行輕描淡寫，最後一句懶懶拖了尾音，帶著點埋怨。

今朝豎起拇指：“不愧是灣市速度。”

走到一家有玻璃櫥窗的平房書店，門外貼滿花花綠綠的招貼畫，門頭搭了半截簾布，奚行推開抵著玻璃門，等今朝進去後，他才跟後一步，和老板打招呼。

“準叔。”

“來啦。”櫃臺後站起一個比櫥窗招貼畫還花哨的中年大叔，濃墨重彩的短袖襯衫，身形消瘦，大晚上還架了副墨鏡在精神抖擻的發茬上，樂顛顛地笑：“等小趙拿過來。”

“喲，還帶了女孩兒來呀。”準叔打量了眼今朝，笑得嘴角快連到耳根：“喜歡看什麽自己挑，看不上書架的，報個書名我給你找。”

奚行手搭櫃臺邊，眼神往書店內指了指：“還要等幾分鐘，看看有你喜歡的嗎。”

今朝掃了眼，對這布局古怪的書店還挺有好感：“好啊，我逛逛。”

一般書店都規規矩矩按書籍類型、作家分類排布，稍有個性的書店，可能會按國家、地區、主題等分類擺放，總之大多有一套公允的分類邏輯，這家書店倒好，直接將書架劃成三區：喜歡、一般般、難看，明碼標簽大喇喇掛在書架上，濃烈的個人喜好，像極了家用書房。

倒也有趣，今朝微仰起頭，從入門處「難看」的書架看起，國內鼎鼎有名的作家與某諾獎得主的作品都出現在同一個書架，一左一右，無論名氣大小，在老板的喜好裏都是一視同仁。

等今朝回神，櫃臺邊上的門簾被拉起，走出來一個氣質淡如水仙花的女人，手裏拎著紙袋，甘拜下風地咂咂嘴：“服了你們兩個單身狗，大晚上看這些，睡得著嗎？”

被吐槽了，奚行也毫不在意，笑著接過袋子，照單全收：“這是好東西，沒有它還真睡不著。”

準叔也跟著樂，將墨鏡撩高：“我們男人就好這口。”

什麽東西這麽神秘？

今朝聽得好奇，走過去想看個究竟，奚行扯了紙袋沒讓她瞧，反倒是下巴揚了下：“給你們介紹下，趙昕，明室放映廳的主理人，喬今朝，紀錄片導演。”

明室放映廳，在影迷圈很有名氣。有次汪雪瑩回國過暑假，告訴今朝國內成立了不少頗具規模的放映廳，明室就是其中之一。

後來，今朝逛論壇也留意到討論，都說明室的主理人人脈廣，選片有眼光，經常有修覆膠片的老電影、斷檔電影、小眾紀錄片的放映會，售票形式，票價比3D電影票還貴，每次主題展都一票難求。

今朝怔楞地看向奚行，如此隨便就介紹了個圈內名人，她還沒想好怎麽巴結，不是，怎麽和人家溝通呢，萬一以後有機會排片到放映廳呢。

趙昕主動伸出手，與今朝握了下，淡淡笑著：“喬導幸會，有時間跟奚行過來聚聚，這家夥約了好多次都沒出現。”

兩人聊幾句，當場加了微信，原來明室的放映廳就在隔壁，掀個簾子的功夫，難怪她和書店老板這麽熟。

今朝想了一會兒，直接開口自薦：“趙老師，你們平時選片有什麽標準？我和我的朋友近兩年都拍有獲獎紀錄片，不過還沒試過在國內放映。”

趙昕敲字備註微信：“這個啊，也沒什麽特別標準，影像很看個人喜好的，有興趣的話，我給你發份選題計劃，你和你的朋友也可以把片子簡述發給我，合適的話我們再碰。”

沒有標準就是最高標準，不過今朝也沒灰心，出了書店，就給汪雪瑩發微信，不知她這會兒游蕩到歐洲哪國了，對於默默無聞的導演，接洽上放映廳主理人也算是個小小的好消息。

奚行走在邊上，見她埋頭敲字，閑閑搭了句：“該不會，想馬上回去寫簡述吧？”

“不，吃火鍋要緊。”

“懂事。”

奚行滿意點了下頭，下一秒就被突然放下手機的今朝，一把扯過紙袋，好奇得不得了，湊低了頭，要去看裏面的東西。

他松開手，笑了：“直接說嘛，又不是不給你看。”

紙袋裏是伊藤潤二的系列漫畫，最上面那本的封面是紅色長發女孩，長長的紅發卷住幾張人臉，畫如其名叫《旋渦》。

今朝拿出漫畫，翻開來看，打趣他：“你家空調壞啦？”

奚行怔住，深深看她一眼，昏黃的路燈，為她每根發絲都鍍上金光，連撲簌顫動的睫毛，都金絨絨的，聖潔而無畏，突然且真實地出現在他面前。

很快，他笑了聲，跟著她瞎扯：“看漫畫消暑，多環保啊。”

他記得，這個小混蛋，當年在自習課偷看課外書，抱著英漢詞典翻了又翻，看得津津有味。他在邊上瞥一眼，被她壓在抽屜裏的，正是雪莉傑克遜鼎鼎有名的恐怖短篇——《摸彩》。

那時，窗外麻雀咿咿呀呀，教室裏奮筆疾書的刷刷聲，沒有老師巡堂，今朝貓著腰，正看到書中砸石的結尾，撕破臉皮的人性，絲絲入扣瘆得慌，這時有只沒頭腦的小麻雀，突然啄啄幾下她旁邊的窗玻璃，她被嚇得哇一聲，丟掉小說，鬧出不小動靜，擡眼發現四鄰八方都在看她，快快悻悻地撿起書，佯裝認真。

今朝尷尬得頭低低，掃到奚行也在看課外書，不過人家淡然得很，攤開漫畫，慢悠悠地翻頁欣賞，她湊過去看內容，像是找到同道中人，悄聲問他：“同桌，你也覺得熱對不對？”

這話問得無厘頭，奚行本來沒覺得，突然湊近的人靠在手肘邊，熱息一下下呼到他皮膚，撩得癢癢的，順著她說：“是挺熱的。”

今朝指了指斜上方的風扇，沒心沒肺地笑：“我就說，風扇根本吹不到我們，所以你才要看《富江》消暑，看完是不是後背拔涼拔涼的？”

……

路燈下，幾只大飛蛾撲棱著燈罩。

今朝邊走邊翻漫畫，果然是好東西，隨便翻個開頭就勾得人放不下來。奚行雙手抄著兜，慢悠悠走在一側，幾次用手肘碰她，提醒避開電線桿，將人挪到行人道內側。

快到火鍋店時，今朝終於翻完《旋渦》第一話，合上漫畫書還給他，心滿意足嘆了聲：“舒服，後脊拔涼拔涼的，正好吃火鍋。”

奚行：“……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這倆人的愛好挺特殊。

下一章甜甜甜，應該是……的吧，我覺得挺甜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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